角声寒

【松莲】一日柔肠千刻断(1)


  冬日的夜总是浓墨一般深沉,大雪压下了一切声响,渗出阵阵凄寒,金莲忍不住起身, 却也只是呆望着窗外。

  他只说“这个家要感谢嫂嫂一手操持”,便没有旁的话,金莲心中一片温软,却也觉出了这话里的刻意。武松回来这些日子,总是拘着礼,虽说也有多年在外行走,须得礼数周全的缘故,但更多的还是为了敬重嫂嫂。话里话外离不了一句“自小是哥哥抚养长大”,意思自然明白:既是哥哥抚养长大,合该守着长兄如父长嫂如母的礼数来。

  金莲也是早早没了爹娘的人,卖身为奴的日子不会好过,大郎也总说委屈了她,她都不怎么觉得,可如今见到了武松,心里总是回想起众人簇拥着打虎英豪上门的那一日。

  金莲多少有些明白了:相比于饿死冻死在荒山野岭,受人欺负便不是什么委屈;相比于被戏弄、被逼迫为妾,嫁给一个身无所长却老实本分的丈夫,来到新的地方生活,便不是什么委屈。她生来如同蚍蜉蝼蚁,被达官显贵们踩在脚下,从未过过真正的好日子,自然不觉得如今的日子寂寥。直到武松回来的那一日,众人簇拥着他破门而入,如烈阳映照夜空。

  武松自然是不一样的,从来戏文话本里写的英豪,多是些王侯将军,贵人们潇洒英勇,建功立业留名千古,而像他们这些人不过是陪衬,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。武松却不同,即便他一无所有,也能成为打虎的英豪,只因为他是武松。

  那些王侯官人们的功绩伟业,都是他们这些在书上无名无姓的人堆积起来的。

  是了,人活在世上,谁又是生下来就愿意受苦的,只是假如一直受苦也就罢了,怎么偏偏要叫人看到一丝一毫的期望,却又身不由己呢?

  白日里的景象又在心中挥之不去,金莲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:腕白肤红、指如春葱,做活计久了磨出的一层薄茧也掩盖不住玉指纤纤——倒是和她一样,最普通的荆钗布裙也遮不住出众的样貌。

  不久之前,这双手才借着量尺寸做换季衣裳的由头,隔着衣料触碰过武松的脊背。

  一时间这指尖倒有些灼热了。

  凉夜凄长,金莲从窗外收回目光,余光扫见墙角的炭盆,愣了愣,摸索着披上衣裳。

  大郎搭在被子上的手被拂去,也惊醒坐起。金莲瞥他一眼,另取了空盆,夹了几块炭火。

  “只记着我们屋里暖和,忘了叔叔屋里没一块火星。”

  大郎痴笑着道一句:“多亏你这做嫂嫂的想着。”,便又放心睡去了。

  金莲不禁苦笑,此情此景,也当真是颇为讽刺。

  云破月来,银辉洒落在厚厚的积雪上,泛着细碎的光芒,犹如玉屑。金莲借着月光和雪光掀起偏房的门帘,没有炭火,偏房果然寒凉,只是武松年轻,又有功夫在身上,血气方刚,似乎并不觉得冷,连被子也没有好好盖着,月光洒在他床前,与方才照着金莲万般思绪的,是同一轮明月。

  不该这样的。

  金莲本能想要别过脸去,却像呆了似的一点动作也没有,任由目光落在武松宽阔的胸膛上。

  不该这样的。

  她心里一遍一遍告诉自己,却又自暴自弃一般想着:哪有什么该与不该?她对武松动情是不该,那她被张大户逼迫,难道就是应该的吗?她走投无路之下嫁给大郎,难道就是应该的吗?她生来就应该被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俯视着,信手一扔,丢到哪里算哪里,随意过完这一生吗?

  金莲的呼吸声粗重起来。

  可是这又与武松有什么相干呢?

  自己的过往再如何坎坷,又与武松有什么相干呢?明明她不是看不出武松对大郎的孺慕之情。

  金莲觉得头有些晕,似乎这么多年被强压着的什么东西终于冲破束缚翻涌出来,她止也止不住,脚下不由得朝着武松床榻边走去,伸出手替人掖了掖被角。

  “谁!”

  “啊——啊!”

  刀刃在月下闪着寒光,武松看清来人,忙把刀收了起来,金莲已然摔了炭盆,眼前景象更加模糊,一阵晕眩,便什么也不知道了,好歹叫她暂时放下了心中“该与不该”的争论。

  金莲再睁眼时,已是日上三竿,武松见她醒来,便屈膝跪在榻前:“武松无礼,惊吓了嫂嫂。”

  大郎还是痴笑着,看起来愈发像一块枯树皮:“郎中说是咱们屋里炭烧得太旺,熏着了娘子,已经看过开了药,说是醒来便无大碍了。”

  金莲松一口气,擦去额上的冷汗,坐起身来:“既是如此,怎么能怨叔叔呢,快起来吧,叔叔在外行走,少不得多加提防,谨慎些自然不是坏事,何来无礼,若真到了危急的时候,天大的礼数也是顾不得的。”

  武松低着头不看她,金莲却记得昨夜,他眼中也含着不可言明的思绪。

  他这样的人假如真有了不该有的心思,想必心中的苦闷比自己只多不少,金莲一向不是能豁出去的人,否则只怕在张大户家里时便与他们同归于尽了,此刻自然也不愿逼迫太紧,让欲望的烈火将这个家焚烧殆尽。

  至少如今,在隐秘的波涛下,阳谷县的日子依然平和。

 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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